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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古到今,寫字是容易得罪人的活兒。 已故作家陸文夫先生曾說:做點什麼不好,要當作家? 但是不寫字,又無聊,懶洋洋的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,總以為世間的這樣跟那樣,實在也沒什麼兩樣。 例如,被子沒有疊,後半夜還要放開睡,疊與不疊又有多少區別;香菇蘑菇茶樹菇,和著蘿蔔素雞三黃雞,一鍋煮,吃在肚裡不就天生一個攪拌機? 哪需炸悶蒸煮分得細,還可少洗兩碟子。 單位呢,供應部我不好多問,機械班我不便插手,我一干預,就好比用剪刀剖開了表面銀光閃閃的魚肚子,紅的腸黑的心黃的肝流了一地,鮮血淋漓,一股腥氣,髒了自己的手,壞了別人的事……命中註定,還是寫字。
總是在不經意間,發現自己走了神,想著我的文章事。 但又深知道,人,是不可多寫的(除非讚歌),於是寫狗:《時代的杯具》,《城北的小花》……但究竟忍不住,比如我的女同學施,儘管忍了幾次。 “雖然汗漫一時事,百年轉眼成舊跡”(唐寅:《石壁題名》)就跟當初懸吊我心的伍老師(《那夜,他們說我哭了》)一樣。 我知道,寫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,不寫總覺得有件事沒完成……進進退退,左右為難。
然而,又活生生碰見了她……
那天傍晚,我站在菜市場的後門口發著呆,一邊等我老婆。 “你怎麼在這裡?”忽然聽見有人問,我回過頭。 見我女同學施扶著輛電瓶車,從我的車後轉出來。 我來不及逃,就強裝鎮定,說:“哎,是你呀!我剛回來,等我老婆呢。她買菜去了。”“聽說,你現在混得不錯麼,同學不玩,專跟我們□□局的人打得火……”酸嘰嘰的話開始了——每次都這樣,跟她見面(哪怕電話),正常的語言不會超過開頭的三句——數年前,我從單位辭出後,像個沒頭蒼蠅,幾年沒有賺到一分錢,窮困潦倒,貧病交加,因還不起每月追逼的房貸,老窩也改了姓;幸得朋友洛林周濟,貯藏室里送我半袋米,使我一家五口得以苟延。 後來投親靠友,枯藁的臉上有了幾許菜色,去續繳停了幾年的養老金時,意外得知:政府不要我了。 我尋了朋友才弄成,為還朋友情,請他們小聚過幾次。 朋友從大的方面說,與現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同學同屬一系統。 至於她說我跟同學不玩,倒也不是全錯。 為討生活,我總像隻飛來飛去的候鳥,行踪不定,手機號也常變。 即使在家幾天,也是無聲無息,一杯茶,幾支煙,躺在沙發上養病一般看些無用的書。 有幸參加的幾次發了財的同學招集的聚會,總是約了花花綠綠一大群女生,嘰嘰呱呱,鴉飛鵲亂,吵得我頭昏,後來就淡出。 這些零零碎碎,我想我再過一些時間,定會忘卻,不想今天被她酸嘰嘰抓住了尾巴。
我正無從解釋,她像不認識了我一樣,將我全身上下打量個遍,說:“嚯!看不出來,電腦包也背上了啊……”“電,電……​​腦。”我語無倫次,不知如何回答。 因為就在去年,同學告訴我,他們談到我時,她像看不起其他人一樣,說,他,哼,房子也賣掉了,還能有什麼出息? 我想我在她面前,應該永遠是爛稻草才好。 因此不敢飛起一腳,將身邊的本田踢個四腳朝天,告訴她:諾,這鬼東西也是我的。 於是將手裡剛買的兩個菜瓜分她一個,說,“正好看見你,給。”她僅僅推讓了幾下,就收了。 我有點意外,有點爽——不是意外她收了我的瓜,而是根據我跟她認識三十年的惰性思維,與她在一起,那怕是掐死一粒蝨,都會弄得你渾身……渾身什麼呢? 不好意思,普通話裡哪怕翻遍《康熙字典》,都沒有這個詞。 我們家鄉土語裡倒有類似的表達,叫塞嘰塞糟,伊哩伊思。 如果非得找些規範些的言語,我就只能打一個比方:就像痔瘡快要發作。
而現在,怎麼就略一推讓就乾乾脆脆爽爽氣氣收下我價值連城的菜瓜呢?
曾幾何時,她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,說實話,我們男男女女誰都沒有她刻苦,懂事。 但總覺得她過了頭,岔了道。 印象最深的是緊張備考階段,誰有了本參考書,她會想方設法借去,通宵達旦,又是抄又是背;如果是她的,你借了三次,保證她會給你四個不借的理由;至於她偷偷地學我的字,學我的作文,誰都無可非議,全班的作業本都碼在她桌上,她愛怎樣就怎樣。
但是常聽跟她同住一室的女生說:她洗腳時,會乘人不在,不用自己的而用別人的盆。 這就借我三個腦袋都想不通了。
當然她的有些小故事,同學轉告,無從考證,不足為憑。 但如果還生活在過去的時代(感謝鄧小平!),我要吃點她的苦頭,這是確屬無疑的。
這事還得追溯到我考進機關時。 那年,我的考試和體檢都過了關,剩下最後的一項程序:政審。 政審的第一步是確定本人起碼是高中畢業。 說來也真不可思議,我的畢業證書完好無損地塵封了十三年,一無用處,就在天外飛來福音,意外有用時,我從鄉下恭恭敬敬地揣著,來到城裡某市局,面呈時,竟不翼而飛! 我當時面如土色,淚在眼眶裡轉,說不出一句話。 也就十里地,也就穿過半個城,怎麼就會偏偏在這時候丟了呢? 我明明記得,將它疊了幾疊,揣在胸口的,但我翻遍全身上下,就是沒有,確確實實沒有! 我的眼前發暗,這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傷心,什麼叫絕望……啊,功虧一簣,好夢一場! 或許,命裡早有安排,今生今世,我只能與泥土為伴,所有的希望與歡喜,只是老天無意間跟我開的一個玩笑。 原來怎麼樣,還是怎麼樣吧。 我正想轉身回家,這時,里間走出一個人,個不高,走到剛剛接待我的女辦事員面前,問了幾句什麼,我看見他翻起了一本厚厚的黃封面本子。 我湊上幾步,看見他在寫著我成績的一頁上,停住了,一會兒,毅然說:“這樣,去學校查檔案,我陪你。”(他就是我後來的頂頭上司,葛主任。鞠躬!)我與葛主任兩人來到我曾就讀的學校,找到教務處。 葛主任搶在前,替我說明了來意,並且還細心地帶了張《介紹信》。 事隔多年,還有老教師認識,也沒難為我,帶著我們去翻閱積了幾寸灰的一堆堆檔案。 順著次序,一摞摞搬開,還真找著了。 葛主任只要復印一下我曾參加過高考的那頁,我在他們忙著的時候,想看一看我最後一學期的光輝成績,不看不要緊,一看我面孔煞白,汗水涔涔:“學習上有拔尖一門的思想……”評​​語欄裡,洋洋幾百字,從頭至尾沒有一句是說我好的,如果再過那麼一丁點,就活脫脫是一個現行反革命!
怎麼會這樣? !
從小到大,我們的成績單,評語總是優點佔了大半,末尾的一小節,老師會以寬容的胸懷,鼓勵的性質,委婉的筆調指出缺點。 一脈相承,在我後來的幾年教書育人的生涯中,也總是用寬厚、善意的筆來對待孩子。 自我被啟蒙以來,發到我手裡的報告單,至多也只是婉轉地指出我有些驕傲,要戒驕戒躁之類。 我果真有那麼壞嗎? 漫不說大小獎狀證書,至少,直到最後一學期,我都是班委。 莫非我的班主任一時精神錯亂? 就以這樣的總結讓他的門生結束學生時代,打入檔案,從此伴隨一生!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,擦了一把汗,拍拍封面​​,確認是我們班,再看,更如墜入五里雲霧,大惑不解:這怎麼像我自己寫的啊? 我是不是在做夢? 我看看窗外,太陽將教室前的一排菜地照得披了一層金光,那第二個泛著紅艷豔的門,就是十三年前,我有些哀傷、有些緊張地告別學生時代,淪為社會青年的門,雖然現在它已不是當時的破舊。 我收回目光,確信不是夢。 再看,啊……看出了名堂:施××這隻老鼠瓜,還真有兩下子,竟將我黃某人的字學得以假亂真,差點連我自己都認不出來。 幸虧是形似,告訴你,你永遠學不到神似。 我趕緊嘩拉拉翻到這個劊子手的那一頁,一口氣讀完:“……是一個大有培養前途的好青年!”比我的長出兩倍,卻沒有一個字是缺點! 我呼吸急促,心跳加速,如同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。
現在,這個驚天秘密的砲制者,這個自從盤古開天地,金有足赤,白璧無瑕,唯一的完人,就站在我面前。 我用僅次於現行反革命的目光打量著她:比袖珍人放大一號的身軀,像個有點發育的小學生。 老鼠瓜模型的小腦袋上,不知是頭疼還是遮陽,一頂不倫不類的帽子,在初秋的晚風裡飄啊飄,從來沒有開心過的臉上,交錯著自私、嫉妒、嘲諷、遠古時代的自得和郁鬱不得志的複雜表情……全身上下挖空心思出人頭地的古怪裝束,讓我彷佛又一次陷入夢境。 啊,莫不是上天著意安排,讓我在一連串的偶然和巧合下,親眼目睹那份秘不示人的東西? 要不,我將永遠蒙在鼓裡:長大了有事無事找我訴苦,年輕時自覺自願模仿我,完了一箭將我終生釘在恥辱柱上的,竟是同一個人! 天下最毒婦人心啊。 儘管直到現在,我都無法準確、全面地理解她的內心世界,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言行。
或許我上輩子做過幾件好事,今生危難時,總有仙人搭救。 後來,我如願報了到。 我在單位上班後,她每年總要去幾次,稀里嘩拉拎些菜油、黃豆、芝麻什麼的。 卻不是找我,找了我同單位的小萍(女,也是同學,比我先到),再讓小萍來叫我,然後再通過小萍的口,讓我幫她在我同科室的老牛面前說情,轉交芝麻黃豆,給他腦子有毛病的哥,批一點救濟款。 繞來繞去,轉十七八個彎,轉得我又想頭昏,就是為了那點事。 我有時真想高叫一聲:“我的娘,你的那點破事,最後都是我經辦的啊。”但是那些金光閃閃的菜油黃豆們,不是送我的,我當真這麼叫了,什麼意思?
我後來發現,鴉飛鵲亂的女同​​學群裡,漸漸就沒了她陰陽怪氣的翅膀。 我不知道原因,但是我們男同學,都有些怕她。 想必他們的遭遇,與我類似:匆匆遇見了,不管是早晨還是傍晚,不管是上下班途中還是回鄉探親的路上,“吱”的剎了車,沒出三句,開始惋惜你,批評你,教育你,哪怕你正鴻運當頭,她都苦大仇深地開導你:“唉,可惜了,你!你其實腦筋不壞,就是不要好……”“唉,你們男人,唸書都不要好。現在又都花心……”我就這樣被她沒頭沒臉地惋惜過訓誡過無數回。 我有時想站在落日餘輝裡,站在鮮花盛開的紫玉蘭樹旁,站在搖動著冰凌的荒草淒​​淒的小路上,問:迄今為止,你嫁過幾個老公? 有什麼依據用你們、男人、都?
當然,我永遠不會將這話問出口,我只能淒然一笑,剩下的唯一能做的,就是一個字:逃。 三十六計,走為上策。 走者,逃也。 逃之夭夭,銷聲匿跡,讓她鼓鼓囊囊想酸上一把,卻找不著對象。 假如讓我先發現她,含苞未放的身子御駕親征著轆轆電瓶車,大義凜然地向我駛來時,無論何時何地,我就“倏”地一轉身,夾著尾巴溜走了。
可不敢高興得太早呢,也有逃不脫的時候,那就是無處不在的現代通訊。
那年,我們有一個男同學離了婚,被她知道了,這可了不得,天經地義給了她一次展示永遠比別人優秀的機會。 我們的這個女寶貝就隔三差五打電話我,要幫他介紹對象。 這本是樁大好事。 君子成人之美嘛,但鬼也不知道什麼原因,好像天下的一切事,一經她手,就變得複雜,變得凌亂,變得夾青夾枯,渾身非痛非癢,似痛似癢,想排便,想嘔吐……弄了半天,一身臭汗,卻什麼都沒有。
“餵,某某離婚了?……”這一句是正常的,然而非常的不幸,這次正常的就​​此一句:“你們男人哇,見好愛好,見好愛好,嗯,都這樣,老婆總是別人的好。不知道珍惜,不珍惜!​​……”“我說施××,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?”我插話,我不插話,她就這樣上下五千年似是而非地總結下去。 實不相瞞,我有時不耐煩了,就將她的電話擱在一邊,你愛說多久就多久,話費你出。 ……喝過兩杯茶,抽完一支煙,拿起來聽聽,居然還在說:“餵,餵,你在聽嗎?這可是個好人呢,我特地留著,各方面,唔,配某某,綽綽有餘……”“你可以自己跟他說啊,大家都同學,何必多此一舉轉個彎。”“嘻嘻,你們男人,好說。你們男人,都一樣,花心……”我的親娘! 又回到了起點。 “不好意思,我手機沒電了。”關機。 上衛生間。
……直到我們的同學另覓佳麗,我都沒有見過這個寶貝珍藏著的那個寶貝一面。 卻又不無感傷地打電話我,我聽來聽去,中心意思大約彷彿好像差不多是喜酒沒請她。 啊哈! 早知你計較這,就把我的請帖給你了,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,我出了兩個月的伙食費呢,心痛了六十一天。
但是我的這位女同學絕不是別里科夫,更不是兵馬俑,與時俱進著呢。 保險出台她賣保險,旅遊火熱她拉遊客,白酒利潤大,想方設法代理品牌。 另,她可不是沒工作,正宗大學畢業,以上行當,都是三產,四產……無限產。 她想幹什麼? 天知道。 她做得怎樣? 鬼知道。
到目前為止,黃國是我們班混得不錯的。 和平橋下的小區開發時,他作為副總,經常親臨現場。 一天早上,被上班的她驟然碰見,無處可逃,“咦,你怎麼……站在這裡?”黃國三言兩語說不清,就籠統地回說,“我,我在幹活呢。” “唉!”她無比惋惜地說:“可惜了,你。掙幾塊錢一天?小工,還是大工?”不等回答,自說自話地繼續,“你其實蠻聰明的,就是不要好!你們男同學……”她後來終於知道,以黃國的實力,大約是可以一夜之間,將她朝八晚五風塵僕僕的飯碗集體改姓的,就靈機一動,與時俱進,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向黃國推銷起酒來。 那次我也在場,在一個中型酒店裡,黃國笑著說:“你喝一杯,我買你十箱。”同學們都“喔喔”起哄,氣氛一下子就上來了,幹,幹,豪情萬丈。 這時候,我的女同學她的苦大仇深的臉,霎時變成了血海深仇。 終於,無法融入,沒能喝下一杯酒。 我莫名其妙地悲哀起來:你個發育不良的小女人,除了頑固地抱著離題萬里的那一套,那聰明過人的小腦瓜,究竟在想些什麼啊? 你連一杯酒都喝不下,還推銷個鬼的酒! 就端起杯,一廂情願地說:“我來替她喝!”我跟黃國曾坐過兩年一凳,關係不錯,我微醉地預想黃國會給我些面子,多少買些她的酒,哪知黃國說:“你喝的不算。”
現在,我又被逮了個正著,在菜市場門口,沒法逃走:我要等我老婆呢。 我一邊可憐巴巴地胡思亂想,莫非,多日不見,她也有了改變? 一邊慶幸這次的遭遇,並不像以前的任何一次痛苦、難受。 忽然,我看見她的表情起了變化,好像特別艱難,好像有了重大發現,好像在做生死決擇。 她嗯嗯吱吱,吱吱唔唔,欲言又止,欲罷不能,面紅耳赤:“我們,兩個……換一個!”“為——什麼?”我大惑不解。 “你,你這顆小,我的大。大的給你……吧!”啊呀我的天,你是從哪裡借來的彗眼,看出我剛買的兩個瓜,一個2.72元,一個2.75元,孰大孰小? 我苦笑一聲,飛快地將我的丟進她車簍,一把搶過她手裡的,一頭鑽進車裡,“乒”的一聲關緊了門。
我可不敢用三千句話,待會兒在我老婆面前,解釋在馬路邊與一個女人的拉拉扯扯,是因為三分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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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te8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